1963年秋，当我第一次回到阔别18年的香港时，我最想见的一位画家就是王己千。那年他也正从美国回来，就任新亚书院 (不久即成为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个学院) 艺术系主任。我在美国时就已看过不少他的作品，到了香港更想看看他的近作，了解他艺术发展的过程。

虽然他在战后的上海及近年的纽约已是一位著名的国画家，他一直不断的在做新的尝试，立志要从纯正的中国传统绘画走出一条新路。

在看了他当时的尝试之后，我决定在美国办一个展览，以介绍一些香港及台湾画家的新方向。在香港停留两个月后，便即转往台湾，数月间展览之事已有头绪。为了办展方便，我请了当时在台作研究的哈佛大学研究生罗草一同进行(罗返美之后入华盛顿的弗莱尔美术馆工作，后曾任馆长十多年)。这个展览名为《中国山水画的新传统》。其中包括了六位元画家的作品，除了王己千之外，还有余承尧、陈其宽、

刘国松、庄哲和冯钟睿。这个展览后来得到洛氏基金会的资助，由在纽约的美国美术联盟负责办理巡回展览，由1966年至1968年间，在全国十余个大城市展出，包括波地磨博物馆、纳尔逊美术馆及明尼苏达、爱奥华及奥里冈大学的美术馆。

当这个展览1966年在纽约的美国美术联盟的展览馆展出的时候，王己千已辞去新亚艺术系主任之职，回到了纽约。看到展览之后，他体会到了多年来的尝试已受到肯定，于是不断朝这新方向努力。如今他回顾他一生近90年的发展，他可以足以自豪地说走了最长远的一条路，由传统出发，一直发展到他溶会中西，发挥了现代中国绘画的新精神。

王己千早年所受的中国传统画训练，可说是目前中国画家中最扎实的。他出生于苏州的一个世家，祖先曾于明代任过宰柑，当时苏州可谓是中国的艺术首府。他早年受过良好的教育，文、史、书、画都是一流。苏州在民国初年是一个美术中心，有不少名画家如顾若波、吴大征、陆恢、金冻等都在此地活跃。王己千早年从当时苏州最著名的画家顾麟士学书画，顾不但书画均优，家中还收藏不少祖先遗留下来的

过云楼所藏书画。王己千从顾麟士处不但学到了绘画的技巧，又得以欣赏过云楼的名作，为他的发展奠定了一个极强的基础。

他自苏州东吴大学毕业之后，便到上海再求增进画艺。在上海他拜在吴湖帆的门下。吴湖帆是吴大征的孙子，当时不但是上海一流的传统画家，也是一位著名的收藏家，在上海颇负声名。王己千在他门下不久也成为上海的一位名画家。由于他的地位，1935年他受政府之邀参加了是年中国文物首次赴国外展览的选择委员。此批文物包括不少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国宝，王己千因参与挑选，因此得见不少故宫名画，大开眼界。此外，他还与一位德国美术史家孔达女士合作，编成《明清画家印鉴》一书，于1940年出版。这是总集中国画家印谱的第一部书，至今还是查阅画家印谱的标准参考书。

1949年当内战吃紧，渐渐逼近上海时，王己千离开上海到纽约去。在纽约他有机会欣赏各大博物馆的西方艺术精华，尤其是五十年代最活跃的抽象表现主义。可是在他的作品中，他并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而仍继续用传统中国的方法来作画。他于此阶段亦开班授徒，同时为了了解西方艺术，他还到美术学生联盟去学西洋画。经过这些接触，他逐渐体会到传统中国绘画与西方抽象表现派的共通性，自此他不断的尝试着去溶合二者。

由他的经历，我们不难了解为什么王己千在现代中国画家群中有迥然不同之处。第一，他曾从数位苏州、上海的著名画家学书，得到深厚的传统基础，著名于上海昼坛。第二，他曾得到极难得的机会欣赏到苏州及上海几位收藏家的珍贵藏品，后又得见故宫的宝藏，成为当时见识最广、经验最深的国画鉴赏家之一。第三，赴美后，他极力观察西方名作，同时不断往返于欧、亚、美之间，研究各地珍藏的中国名书，使他对中国画的阅历超凡出众。第四，他在纽约居住了40多年，因此对西方传统与现代的发展与理论，都有很深的认识。他的一生，分居中、美，而能兼二者之长，这些特点使他鹤立于现代中国画家群中。

王己千的感受力极其敏锐，他的艺术与人生经验都极广而强，他把数十年在美所见的美国绘画发展的重要因素，吸收到国画中，而达到一个新的结晶。无论是什么新的技巧与作风，例如用笔之明快，写山水之新锻法，他都毫不迟疑地吸收到传统国画之中，因此在他的画中可以看到不少新的技巧。

我们不难看到王己千的昼虽经过数十年不断的变化，他对伟大中国艺术传统的精神与理想一直是忠贞不渝的。作为一个中国山水画家，他完全理解国书伟大之处就在画家个人与山水之间经常保持一种哲理的共鸣，这种『天人合一』的理想是国画最崇高的境界，也是国画千百年来一贯的精神。这种精神与理想是王己千绘画的根基，他在作品中提升国画的理想，与同代书家连买，但又有其独特之处，这就是他的国画过人之处。

现代国画家中齐白石、黄宾虹、潘天授及傅抱石等都是从传统国画出发，加入不少新意。此外高剑父、林风眠、徐悲鸿、刘海粟、李可染辈，也从国外采了不少新意。而王己千与他们不同之处在于他从传统与西方都吸收不少新意，达到了他的新结晶。

近年来王己千的年事已高，他较专注于书法上。他年轻时虽曾书画兼学，但他多年来集中注力于他的国书，在探索过程中，他体会到许多传统的艺术家，都是书画并优;而且过去文人画家中，尚有认为书法是比绘画更兴奋的艺术。从现代艺术的眼光中来看，书法本身是一种纯形式主义与抽象性的艺术，王己千近年来之注重书法，是要将他的艺术发展到完全抽象的境地。

王己千书法的发展与他的绘画柑似，年轻的时候他便已受过传统的训练，临过不少古人的帖于，如王义之、颜真卿、黄庭坚、赵孟颇与其他不少书法家的字。数十年来，他的书法多用于书信来往及昼上题辞，近年来他全心致力于书法的创作以后，他理解到书法的抽象性可助其表现各人的感情，他体会到中国书法与纽约的抽象表现派似乎有极大的关系。他自己的书法可说是与早期抽象画家如康定斯基、克利

等相近，但又与后来美国抽象表现派的高尔基、克莱恩、罗斯科、杜库宁、加斯顿等有更深厚的关系。但他的书法多写唐诗，对写景及表现感情都与他的山水画十分接近。因此他的书法与他的绘画一样，也是兼中西之长，而达到一个新的溶会贯通了。他的书法有大胆而自由的形式与线条，达到一个很精彩的表现。

王己千的艺术之重要也可从最近大陆艺术的理论的发展看得出来。中国历代的书画成就至高，但最近却有些批评家提出中国绘画的将来的问题。他们认为由于种种因素，中国书书已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唯一的路是随西方艺术走，而后可以生存于将来的世界中。对于这种论点，王己千的书书艺术可以将之完全否定了。传统中国画也许曾使人悲观，因太多临摹而缺乏创作，这种现像其实正如中国现代文化一

样，因为受到西方影响，正在历经许多巨变。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应该完全放弃中国文化，最好的路正是王己千书画中所表现的兼中西之长而产生的一种新文化。在传统的画纸上，他仍用传统的笔墨，从中西文化吸取所长，作成一个溶会，产生一种新的艺术表现。正如现代中国文化一样，从西方撷取新意，而仍能把持住中国艺术传统的崇高理想，这是王己千艺术的重要性。

李 铸 晋

堪萨斯大学美术史系